醉在水夢間
(刊登於世界日報)
郭曼麗
俯泳,前伸的手划破規則的波紋,向外推衍出一圈圈的漣漪,眼光追逐著光影在水面的跳躍,及池底水靈的舞動,感覺身上的每個細胞是發酵中的葡萄,等不及散發出醇酒的馥郁。
仰泳,後迴的手伸向天空,轉一朵蓮花的涄渟再沒入水中,視野投向遙遠的天幕,可以是藍天,可以是遊雲,可以是彩虹,可以是歸鳥,更可以是星空,於是心中的喜樂像高腳杯中晶瑩的氣泡,爭先恐後地冒出歡愉。
一俯一仰地在泳池中來回游著,我的心醉在浮光水影中,浸潤於水的往事不禁絮絮如幻,湧上心頭。
幼時,每日夕陽西下時,全家走向河邊,媽媽就著河岸的石上洗衣,我和弟弟在淺水處翻轉石頭,尋魚覓蝦,爸爸在深水處游泳,靜謐地,只有河水的潺潺聲應和著歸巢的白鷺鷥們。直到夜幕悄悄地罩下溪谷,將碧水綠樹漆上黑色的肅穆,一家人才在螢火虫的穿梭飛舞中,走向半山上的昏黃燈光。
搬到城市後,水是我對幸福童年的想念。真正游泳是在初中時,與同學在當時唯一的再春游泳池中自學而成,還堅持要游把頭一直保持在水上的姿勢,只因看人換氣時瞇眼歪嘴的表情,覺得不甚優雅,與水的美麗不相稱。但是,人群擁擠的水池中終究尋不回童年的回憶,於是「逐水而游」成了我一直隱隱的追求。
教書後常帶學生去鼻頭角的海邊,海的浩瀚,遠觀是美,但是身在其中時,卻體認出它更值得敬畏,游向大海時似離鄉的壯烈,游向岸邊時才是歸家的安心。海水在礁岩的矗砥下才有迸天的浪花,卻也因此暗藏著漩渦的威脅,縱有最藍的水,最美的岩,游泳其實是與風景的互動,而不是與水之間純然的對談。
來美唸書時懷孕的後期正直炎暑,需要運動,醫師建議我去游泳,正中下懷。諾大的泳池每天下午只有我一人獨享,沒有他人及外景的參與,我才有機會與水之間作更深一層的交會,與腹中的兒子全然地享受對水的信任,專注體會每一個屈伸的動作。仰泳時‚看著隆起的肚子覺得自己像漂浮水面的小島,俯泳時‚感覺自己像大腹便便的鯨魚,奮力要翻騰浪間。
母親在越洋電話中聽說我懷孕游泳,一直不以為然,直到千里迢迢飛來親見。到了超過預產期時,反而在池畔頻頻叫我游快一點。在那三個月中,我與救生員們建立了深厚的情誼,超過預產期後的每一天他們總叫我別把孩子生在水裡,我想她們一定分秒盯著我為我擔心。
原以為兒子會延續他對水的原始溫馨,沒想到他竟懼水不已,從此二十年中唯一兩次游泳的經驗至今仍帶著我最深的罪惡感。他五歲時,巴拿馬之旅,我實在忍不住藍天大海的誘惑下水浮潛,他獨自坐在岸邊一直叫著:「媽媽回來﹗媽媽回來!」我至今仍不能忘記他聲聲的呼喚。他七歲時,黃石公園中碧水青山的招手中我又跳入水中,但是看著兒子在湖邊等著,我實在忍不下心獨自享受,只好淺嘗即止匆匆上岸,身上是沾了水,但是心中卻明白了單親媽媽沒有尋夢的權利。
二十年後的今天,兒子有他自己的天地了,我必須開始學習找回自己,第一件事便是每天黃昏奔向社區泳池,沉默地、專注地醉在水夢中。天堂,就在這天地之間的一片水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