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吟唱一路拾慧
郭曼麗
(刊登於世界日報家園版)
曾經，我的悲憫遙繫那些遠方失學的孩子，擔憂他們未來的天空。然而，我在紐約的身旁，更多焦慮的眼神，是那些曾經經歷文革的中年人，他們精華的歲月錯失學習英文的機會，和那些不及準備妥善就移民的年輕人，他們來到美國，成了有口難言、有耳不聞的失語人。他們的痛苦，是他們還不願享受老年的安之如飴，他們還有就業的壓力，他們還有奮鬥的前程，他們還有不妥協、願學習的心。
於是，我，不再尋找天際的桃花源，寧願作一個就地勤墾的園丁，開拓一方清朗的語音和自信，期待欣賞朵朵燦爛無畏的笑容。十年來，流水席般的免費成人班英文課程，我像一個吉普賽的遊唱牧人，在法拉盛的教會、佛堂、學校，及文教中心，帶著學生買給我的麥克風四處教學。由開始的韓國教會中寥寥數人，到慈濟、慈航、華僑文教中心的上百人的課，免費出借場地的恩典，我只能時時提醒學生感恩珍惜，知道紐約不是人人漠然的異域。
一路跟著我流浪的學生，必是我宿世的親友。甚麼樣的緣份，促使他們不分晴雨風雪，由各方奔赴課堂與我對坐! 甚麼樣的信任，讓我的知見流入他們的腦中，化為他們融入美國生活的依據! 我絲毫不敢輕忽怠慢這般的相知相惜，總在思索、尋找最有用的教材，陪他們走一段漸入佳境的路。
在一八九中學的夜間課程，每學期開學報名時的擁擠是我最怕面對的場面，向學的心是我最尊敬的心，但是有限的座位讓我不知如何安撫被拒者的憤怨，因為自己也曾因家境因素無法再進修，我瞭解那種熱切的心，多麼希望能有足夠的座位滿足大家的求知欲。尤其這兩年有位非裔校警對學生的態度不甚友善，進學校檢查時，常因學生語言障礙或表達方式的不同而時有糾紛，甚至曾經招警察將學生押送出去。也有很多同學不敢來上課，因為覺得像被罪犯似的對待。我事後聽說，好生心疼，但是我不能永遠在校門口守候，也不敢激烈抗議，因為我知道她會惱羞成怒，同學將會更受屈辱。
我的課分初、中兩級，很多同學希望兩堂課都能上，他們求我，寧願陪我站著，或坐在地上上課，也有自帶小凳子的，我面對著這樣求知若渴的向上心，這樣殷實懇切的學習精神，明知道違反學校安全規定，也實在忍不下心疾言厲色驅之出境。於是，我只能每天忐忑不安地祈禱同學能自行離開，祈禱學校能永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盡力討好學校行政人員，在耶誕節、中國年邀請他們與同學聯誼。
從小到大，一向循規蹈矩，卻沒想到在這樣教書的境況下，收到學校兩次警告書。有一次不知為甚麼，實在太多同學不願離開，滿山滿谷擠滿了人，那位校警巡查時，同學連藏也無處可藏，於是我收到生平第一次警告信，要求務必要確實執行清場的任務。我對同學解釋問題的嚴重性、請求同學的合作，也要求警衛來參與清場的工作，於是和平清靜了一陣子。第二次是警衛控訴有學生躲在洗手間裏不肯離開，打算再回來上第二堂課。於是我又收到第二封警告書，言明再有學生犯規，就不再讓我使用該校教室上課。
老實說，我教課向來採同學自來自去的原則，我並不認識誰是誰，也不浪費時間寒喧。同學中體諒我的，會與我配合，較自我中心的，會不顧全大局，我知道我很快就會收到第三封警告書。我尊重學校警衛必須盡她的責任，但我擔心的不只是學校的警衛問題，我更憂心同學的安全問題，因為學校離市中心有一段距離，這樣多女同學必須在黑夜中穿越多條暗巷，在近來華裔被劫案頻傳的法拉盛，我心底總是感到不安。
憂懼中，我也繼續接洽可能出借的場所，但大家各有各的難處。向來安貧，卻生平第一次希望有錢，能為大家提供服務的地方。同學們也都知道我的願望，有一次，高額彩券開獎前夕，同學集資購買希望能中獎，成全我的願望。我感動地流下淚，但願上天能眷顧這些誠摯向上的心。
一路借用過多所宗教場所，也對各宗教教派有新的體認，我只能說: 國父「世界大同」的理想真的是超凡聖智，但是，卻將是遙遙不可及的夢想。終於，有一夜，我面對窗外的白雪蒼茫靜坐，淚水沖潰我溫熱的心，我想，如果老天可以閉起眼睛，我也決定將心關上，將學生放下，將吟唱的流浪結束。那一夜，我睡了多日來的一場好覺。
第二天天明，我思索該如何向學生宣告我的認命，他們一張張無可奈何的臉在我眼前浮現，我知道他們將只能接受我的決定，謝謝我的努力。但是，一個問題閃過腦際:「妳果真盡了一切努力?」於是我告訴我自己:「再打這最後一通電話，我才算盡心盡力，問心無愧。」於是，我打給一位有過一面之緣的居士，提出我的請求借用他的內觀法堂。
新的一年，竟然，學生們有幸在這清境桃源繼續與我吟唱英文。竟然，學生們有幸可以自由聽兩堂課不受屈辱。竟然，學生有幸知道世上有人不問他們的來處而願幫助他們。竟然，學生們可以走在市中心的光明道上，遠離黑暗。竟然，我可以在放棄的邊緣得到這無條件的支援。竟然，我可以在心死的寂然中重燃對人性的厚望。竟然，我可以在異族面前告之中國人有默默行善的驕傲典範。
訴說這一段因由，向有能有為的行善者致謝，向學生們致敬。在雪花翻飛的酷寒中，在勞頓營生的工作後，有一室祥靜和穆的好學者，與我共享進步的快樂，有位學生說:「我每天都盼望這段天堂似的時光。」多麼單純滿足的心境! 多麼快樂智慧的哲學! 我是一路吟唱一路拾慧的行者，綺麗馨香滿行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