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繭的日子
郭曼麗
(刊登於世界日報副刊)
步出試場，走入凜冽的北風中，一陣乾嘔湧上。熬了幾夜不眠，終於考完負笈美國的第一個期末考，心喜假期的到來，卻沒想到，迎來的是個漫長而永生難忘的長假。
妊娠的徵象耳熟能詳，始料未及的是自己竟反應如此激烈。每天除了睡、吐之外，不知天地為何物，嚴重時竟將食道吐得出血，才真體會到了「嘔心瀝血」的滋味。岷滿心的喜悅，也轉為不忍，但我們都明白: 這血的河當初也是這樣流下來的，我們只能迎上前去。
學期又開始，第一堂上課，我努力地使自己專心，但胃部的痙攣一波波襲來，幾乎招架不住，只見教授的嘴一開一閉，心中卻是一片空白。第二天的電腦課，同學們一個個在下課之後都走了，只有我和小韓唯恐「不良於始，將敗於後」，便和熱心的教授討論著。止不住想吐的巨浪，趕緊拿出隨身的蘇打餅乾，便與教授吃將起來。回到小窩，怎麼也打不起精神看書，只是驚天動地地吐。我心想: 如此上課，不但會老命休矣，小命大概也不易保住，教授們不氣死，大概也不敢再收中國女生了。考慮再三，決定先休息一學期，等危險期過，再重返課堂。
遇上今年奇寒的冬天，雪花飄飛得風都追著喘氣，我終日守在屋內，覺得自己像作繭的蠶。我的嘔吐和蠶兒們的吐絲，誰較痛苦呢? 牠們靜待新生命的蛻變，是否也蘊含喜悅? 那破繭而出的蛾兒，是否會如我般地依戀母親? 思緒終日也似雪花翻飛著，唯一的享受是靜謐。
爸媽呵，我想念得更緊了，但我不敢說，不敢讓越洋電話的兩端都流下淚水，只有夢中頻頻製造相見，只有夢中守著他們的笑臉。在國內總強將鄉愁入詩，到此才瞭解，鄉愁原是寫不出也嚥不下的，它是噬人的精靈，只有忙碌才能麻痺它的囓啃。
小窩裡，一烹煮便盈室的油煙味，我不堪忍受，岷的功課又重，他在圖書館的日子，我只好不食人間煙火了。生菜、水果一袋袋地消耗著，我幾乎同情起上古人類的不知熟食，而孕婦的體重反而減輕，也讓醫生再三告誡，心焦的岷只好向同學們求救了。熱心的純惠每天將煮好的美味送來，還頻頻顧及我的口味。當雪夜，她們的足音出現時，吃入口中的不僅是她們的愛，更有我一顆顆感激的淚。
舉凡準媽媽們都重胎教，聽音樂、賞美畫，我教他的卻是「心存感激」。他的健康，是她們的賜與，他的善良，是她們作的典範。將來我第一個告訴他的故事，將是這段日子我所受的關愛及恩情，我唯一要求他的，便是感激及關心別人。
又將是一個學期的開始，我又可以重返課堂了，嚴重嘔吐的反應已過，我滿心歡欣地迎向未來。我知道未來仍有坎坷，但我不害怕。冰天雪地尚且充滿溫情，我永遠也不會孤單的。(198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