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FOREVER LEARNER 永不停止的學習是我的快樂

生命中的必須(刊登於世界日報)






生命中的必須
郭曼麗
(刊登於世界日報家園版)

如劈裂天際的閃電,凝固我一切的知覺,當我接獲母親車禍昏迷的消息。返台的漫長飛行是噬心的不言不語不吃不睡,在下飛機的一刻才迸裂出成行的淚水。在加護病床邊,終於見到由頭到腳殘破斷碎的母親,只能在她耳畔千呼萬喚再看我一眼。上天悲憫,讓她聽見我千山萬水奔赴回來的想念,和千絲萬縷至切的懇求,她終於醒來…

沒有叫我的名字,沒有告訴我高興看到我,告訴我的第一句話,是她的肚子很痛; 第二句話,還是肚子很痛。我告訴護士,她卻只說: 「她剛醒來,神志不清,亂說的。」便不再理會。我知道我的母親,她從不亂說話,她是用她殘餘的整個生命力告訴我這句話,於是,我開始樓上樓下四處尋找醫師,終於說服他來到母親床邊,在診斷之後,他決定立刻開刀。於是,在手術房前,醫師要我簽字…

突然間,我彷彿被遺棄在荒野的小女孩,在空蕪遼遠的大漠上,面對生命中最重的抉擇,沒有時間可以權衡輕重,沒有人可以交換眼神,我,一個無神論者,竟然要扮演神的職責,決定生命的去留,尤其那個生命,是我最最親愛的母親。我多麼希望醫生沒有說「不能等妳爸爸了,現在必須決定」; 我多麼希望醫生沒有說「後果由妳負責」; 多麼希望再看媽媽一眼,再和她說一句話,但是,甚麼都來不及了,都沒有要求的權力了,大家等著我的簽名…

我只能舉起千斤重的手,顫抖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從來,沒有覺得「文字」可以那麼重要,重要得可以決定媽媽的生命,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可以那麼重要,重要得可以對媽媽的生命負責,但是,生命中的必須,不能抗拒。於是,驚恐震懾中,我將母親交付給醫師,祈求他…

剛回家休息的爸爸及弟弟又趕回醫院,我才找回些許平衡依靠。但是,母親的生命在飄浮著,它將選擇停留在哪個世界呢? 我無法控制自己想像失母的悲苦,無法控制自己怨恨酒醉肇事者的罪過,無法控制自己懷疑天理世事的公正,我無法控制自己走向崩潰的邊緣,因為我親愛的媽媽被撞得像破碎的娃娃,除了右腦已開刀之外,斷了的右肩骨,四根肋骨,右腿,已經讓我憤恨心痛至極,現在又發現腹部的危急情況,媽媽如何承受得起這樣的巨創,將如何渡過這重重的難關,而我,承受她至大恩澤的我,只能等待…

就在手術室的門前,我只能逼我自己`拋開一切,專心跪拜頂禮,一起一仆之間,我發願用自己的生命換回母親的生命,我發願我將原諒那撞人的惡魔,我發願…不知跪拜了多少小時,發了多少的願,有護士拿來毯子讓我墊膝,有親人勸我休息,我全不理會,我只能用心靈的呼喚陪媽媽克服險阻,我只能用身體的膜拜讓自己支撐下去,我用嘔心瀝血的悲痛與死神抗辯,我要我的媽媽…

終於,醫師出了手術室,告訴我,媽媽的腸子因為被撞而套黏一起,手術時已經黑腫得像香腸一樣,如果再慢一分鐘開刀,就會破裂,無法收拾…。事隔多年,我已忘了我是如何感謝那位醫師或是我是否因為太激動而沒有感謝他,但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勝過一切神衹,因為他救了我的母親,讓我仍是「有媽的孩子」…

媽媽的生命是救回來了,但是卻也因另一位惡醫師的延誤而至不良於行,也有諸多後遺症,但是,經歷過那天與死神的拔河之後,我心中只有感恩,別無所求。照顧媽媽三個月後,無論多麼不捨,我終究飛回美國。這些年來,我告訴自己不要貪心,對我來說,現在能夠每天在電話中對爸媽說:「I love you」是一天中最重要、最快樂的時刻。而媽媽的口頭禪「我只求大家平安健康」,也成了我生活的準則,教學生們唱著童謠「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投進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我的心便飛向遙遠的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