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曼麗
(刊登於世界日報副刊)
風問雲為甚麼要去流浪,雲說 :「我要去普降甘霖。」海問河為甚麼要去流浪,河說:「我要去滋潤大地。」你問我為甚麼要去流浪,我說:「我要去面對自己。」「為甚麼要面對自己?」「為了面對更多的人群。」
流浪是「心」的出離; 走出日日熟悉的行事軌跡,離開索然的交往對答,去探訪陌生,去沉澱思維,去堅強拒絕的能力。所以不必是遠走高飛,也不必是離群索居。我常在人群中享受孤獨; 夾在世貿大樓湧出的人潮中,深刻地感受自己的渺小; 侷促在擁擠的地鐵車廂裏,悠然地靜觀自我; 在歡樂的宴會應酬中,培養自己觀察的能力。「山高無礙白雲飛,竹密不妨流水過。」只要自己決心要隔絕外緣,「人」與「事」都不是藩籬,反而是助力。
常常,我們只是別人的鏡子,眼中、心中,映現的全是外人的影象,卻看不見自己。孤獨是為了成長: 除去亮麗的外表或自尊的保護,深深切切地沉澱自己,一肌一肉一事一情地剖析自己,審視自己做事的動機心念,很公正地給自己一場審判,一份成績單。然後,作自己最好的朋友,鼓勵自己的優點,勸誡自己的缺點,再從「心」出發。這過程是殘酷痛苦,卻是必要的; 不但成就了自己,也能在看待別人時,多一分包容。
孤獨可以有不同的形式。背起行囊去流浪,是最愜意的; 但是在紐約七天緊湊的工作時間表,與單親媽媽的家事外,孤獨是一種奢侈。只要有心不相忘,卻也偷得。犧牲些許睡眠,萬籟俱寂時,讀自己心愛的書,與作者做心靈的交流,可以由會心微笑,到仰天長笑; 也可以心有戚戚然,到嚎啕大哭。看武俠小說,一時興起,可以跳起來參戰。這是必須在孩子入睡之後,才能享受的自我,否則要嚇壞他們。月明的夜晚,回家的路上,將車暫時駛入「歧途」,在空曠處與嫦娥對看,或與海浪打聲招呼,心情頓時開朗。午餐時間到圖書館或書店,走過書香,走過智慧,再一路啃個麵包回去上班,只要不碰到熟人,也怡然自得。等地鐵的月臺上,我曾忘情地比劃著新編的舞劇; 開車時,也曾怵然驚心地發現自己入定。凡此短暫的「目中無人」,讓我知道自己確實需要孤獨。
流浪是為了回家,以更好的自己,面對眾人; 孤獨是為了成就自己,以最真實的自己,面對問題。最是享受靜坐時,靜坐營中眾人共坐一堂,卻能視而不見,各修其心,各享其境,我常覺置身人間天堂。但是,畢竟,「身」還是要回到人間,要做人間事,要做眾人事,更要事眾人。因為我們的存在,是眾緣聚合,緣未散,仍需盡心圓緣,完成自己。
真正的孤獨,在人生的盡頭。